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古代合浦史地杂谈
邹逸麟
(复旦大学历史地理研究中心研究员、博士生导师)
西汉武帝元鼎六年(前111年)平南越置合浦郡,治合浦县,故址在今广西浦北县(治小江镇)南近合浦县界的旧州村。东汉六朝因之。唐后为廉州治。北宋开宝五年(972年)迁治今合浦县治(廉州镇)。太平兴国八年(983年)废廉州合浦县入石康县。咸平元年(998年)复置,仍为廉州治。元为廉州路治。明清为廉州府治。二千余年来一直是岭南地区西部的一个政治、经济中心。在其发展的过程中,有几个地理问题值得一谈。
一、关于西汉合浦郡治所问题
历来学者都认为《汉书·地理志》所记郡国首县,就是该郡国的治所。似成定论。直至清人阎若琚撰《潜丘剳记》,始提出异疑,他列举了《汉书纪传》及《水经注》中涉及汉代郡国治所者,就中虽大多数即《地志》的首县,也是有少数非《地志》之首县,遂以为班志无义例,首县未必郡国治所。以后王鸣盛增加数证,助成其说。其后学者多从此说。然1952年严耕望先生撰《汉书地志县名首书者即郡国治所辨》(刊《严耕望史学论文选集》,台北市,联经出版公司,1991年)一文认为:“西汉二百余年中,郡国时有增省,区划时有变动,治所亦常有迁徙,班志乃末年平帝世一时之版籍,吾人不能据秦及汉初或中叶之事例以驳班志。”他认为班志郡国首县为治所乃平帝时制度。按:关于《汉志》郡国首县是否郡国治所问题,涉及面太大,不在此讨论。这里只讲合浦郡治所问题。《汉志》合浦郡首县徐闻,王先谦《汉书补注》曰:《水经·温水注》:“合浦郡治合浦县。”证以汉时合浦郡当治合浦县。严耕望先生认为:据《温水注》,合浦郡置于元鼎六年(前111年),海南岛上珠崖、儋耳二郡置于元封元年(前110年),几乎同时而置。“合浦仅有今广东西南隅尽雷州半岛之地,其时合浦县既当郡之中央,又与郡同名,自为郡治无疑。然昭帝罢儋耳郡,元帝罢朱崖郡,而《地志》合浦郡有朱卢县,都尉治。《续志》作朱崖。吴卓信云‘盖即改故珠崖郡所置,是今之琼州一府为汉朱卢一县地也。’王先谦同。其说甚是。是西汉末合浦兼有今海南岛地,其时徐闻地当雷州半岛之顶端,地控海岛与大陆之要冲。又据《地志》,其地为海上交通之起点……吾人可以想像儋耳、朱崖两郡既罢为朱庐县,属合浦,则一郡中心为徐闻县,非合浦县,即就交通及军事控制言,徐闻亦远优于合浦,徙治合浦,亦理使然也。郦注叙事至合浦县亦带叙郡事,故不及徙治,不足据以驳平帝时郡治徐闻也。”(同上揭)1988年谭师季龙先生撰《自汉至唐海南岛历史政治地理》(刊《历史研究》1988年第5期)以详尽资料考订认为:西汉海南岛上儋耳、珠崖二郡,自昭帝始元五年(前82年)、元帝初元三年(前46年)先后废弃后,就一直不属汉王朝版图,作为合浦郡属县之一的朱卢县实在今博白或玉林一带。直至隋大业六年(610年)中原王朝才复有海南岛地。至为确论。然则徐闻县地为合浦郡中心之说就难成立。然笔者认为珠崖、儋耳二郡废弃后,合浦郡治迁于军事前线徐闻亦非绝对不可能事。约当于王莽执政前,郡当复治合浦,王莽时改合浦郡名曰桓合,改合浦县名曰桓亭,徐闻不改名。亦可参证。因此即便严说能成立,西汉一代合浦郡亦以治合浦为主,况其说尚无确凿证据支撑,故可不论。视西汉一代合浦郡治合浦县,目前尚无确证可以否定。
二、合浦是西汉时期岭南地区最早的对外贸易港之一
《汉书·地理志》:“自日南障塞、徐闻、合浦船行可五月,有都元国;又船行可四月,有邑卢没国;又船行可二十余日,有谌离国;步行可十余日,有夫甘都卢国。自夫甘都卢国船行可二月余,有黄支国,民俗略与珠崖相类。其州广大,户口多,多异物,自武帝以来皆献见。有译长,属黄门,与应募者俱入海市明珠、璧流离、奇石异物,賫黄金杂缯而往。所至国皆禀食为耦,蛮夷贾船,转送致之。亦利交易,剽杀人。又苦逢风波溺死,不者数年来还。大珠至围二寸以下。”都元国、邑卢没国、谌离国、夫甘都卢国、黄支国等地,历来考证不一,不必详论,大致在今南洋和印度洋的沿岸一带。总之,自西汉开始,合浦就是我国南海上的对外贸易港。当时自合浦县顺廉江而下出海,远达印度半岛和斯里兰卡一带。而廉江是一条良好的港口航道,出海后沿着北部湾海岸航行,达南洋诸地。《旧唐书·地理志》“自汉武帝以来朝贡,必由交州之道。”即此。
秦汉时代的番禺(今广州市)在当时岭南东部地区亦为一重要都市,然在海上贸易方面不及合浦。因当时番禺(今广州市)城外是一溺谷港湾,沙洲林立,河道浅阻,不利海船航行。《汉书·地理志》所谓地“处近海,多犀、象、毒冒、珠玑、银、铜、果布之凑,中国往商贾者多取富焉。番禺,其一都会也。”指的是与中原内地联系而言,因番禺与中原交通有五岭诸道和西江、灵渠之便。汉武帝元鼎五年(前112年)秋,平定南越相吕嘉时,分四路进军:一路出桂阳,下湟(洭)水;一路出豫章,下横浦;一路出零陵,下离水;一路“发夜郎兵,下牂牁江(西江),咸会番禺”。(《史记·南越列传》)可见中原至岭南的交通皆会于番禺,番禺为中原至岭南的交通中心。徐闻、合浦、日南诸港来的海夷货物必先至番禺,然后再北上中原;中原所来丝绸等物亦当先至番禺,然后运至合浦、徐闻等港元出海。故番禺为海内外商品集散地,当为岭南一重要都会。
三、合浦的采珠业的兴衰
合浦郡土地狭少,且多山地,古时农业不发达,当地以采珠为业,以珠易米。所以两汉三国时从合浦港出口的商品中当以珍珠为主。而地方官多贪珍珠为宝,欺压百姓。《后汉书》卷76《孟尝传》:“迁合浦太守。郡不产谷实,而海出珠宝,与交趾比境地,常通商贩贸籴粮食。先时宰守并多贪秽,诡人采求,不知纪极,珠遂渐徙于交趾界。于是行旅不至,人物无资,贫者饿死于道。尝到官,革易前敝,求民病利。曾未逾岁,去珠复还,百姓皆反其业,商货流通,称为神明。”此为“合浦珠还”成语的出典。三国吴曾一度改合浦郡为珠官郡。《晋书》卷57《陶璜传》载:“合浦郡土地硗确,无有田农,百姓唯以采珠为业,商贾去来,以珠贸米。而吴时珠禁甚严,虑百姓私散好珠,禁绝来去,人以饥困。又所调猥多,限每不允。今请上珠三分输二,次者输一,粗者蠲除。自十月讫二月,非采上珠之时,听商旅往来如旧。并从之。”可知三国时朝廷控制采珠业,上好珍珠均为朝廷强占,次等品才得贸易。
唐时合浦县的海面称“珠母海,郡人采珠之所。”(《旧唐书·地理志》)贞观六年(632年)至十二年(638年)间还分置过珠池县(《新唐书·地理志》廉州),当为管理采珠业而置。《舆地纪胜》卷120廉州《风俗形胜》引《元和郡县志》:“(廉)州西南至廉江人海处约二百里,其海口有梁德镇,亦是往安南水路。”(今本缺)《岭表录异》:“珠池,廉州边海中有洲岛,岛上有大池,谓之珠池。每年刺史修贡,自监珠户人池,采以充贡。池虽在海上,而人疑其底与海通。池水乃淡,此不可测也。耆旧传云:太守贪珠即逃去。采珠皆采老蚌,剖而取珠。如豌豆大者,常珠也;如弹丸者,亦时有得;径寸照室之珠,但有其说,卒不可遇也。又取小蚌肉,贯之以蔑,暴干,谓之珠母。容、桂人率将烧之。以荐酒也。肉中往往有细珠如粟粱。乃知珠池之蚌,随其大小,悉胎中有珠矣。”唐时合浦港仍为岭南地区对外贸易港之一,但所产上好珍珠仍为朝廷贡品,这无疑对合浦港经济发展有极大影响。五代时交州土族吴权自立为王,越南北部自成一政区,脱离了中原王朝的版图,这一政治局面的改变,对合浦的产珠业也是有一定影响。南宋绍兴二十六年(1156年)“闰(十)月丙午,罢廉州贡珠,纵蛋丁自便。”(《宋史》卷31《高宗纪八》)“盖珠池之在廉州凡十余,接交趾者水深百尺,而大珠生焉。蜑往采之,多为交人所取,又为大鱼所害。至是,罢之。”(《宋史》卷宗186《食货志下八》)从此,珍珠作为朝廷贡品定罢,当地蛋民自愿往采听便,无疑对减轻当地人民的负担起了良好的作用。不过明清以后,民间的采珠业当仍然存在。明洪武中在合浦县白龙城地方置珠场巡司,当即今北海市辖区营盘港入北部湾口白龙圩所在。以后移驻合浦县东南六十里处,疑即今北海市辖区西村港上端的旧场。清康熙四年(1665年)裁,八年复置。这个巡司职能可能是保护采珠户不受越南珠户侵害和有关海防事宜。
四、合浦港的衰落
三国魏黄武五年(226年)分交州东部南海、郁林、苍梧三郡为广州,治番禺;交趾、日南、九真、合浦四郡为交州。合浦变成与越南北部地区合成一个大政区,与中原的关系渐远,这可能是影响合浦港发展的一个契机。六朝以后,岭南地区经济日益发展。广州地区接受北来移民最多,带来中原先进的生产技术,促进了当地的生产。南朝时海外贸易空前发展,广州港因此而逐渐兴起。上述五代交州独立,合浦港毗近邻国,海舶往来,商品出入,必受其干扰、影响。再则海口沿岸多沙洲、海礁的自然环境,随着海上航行技术的提高,船舶载负量的增加,其不利因素逐渐为人们所认识。《岭外代答》卷一云:“尝闻之舶商日:自广州而东,其海易行;自广州而西,其海难行。自钦、廉而西则尤为难行。盖福建、两浙滨海多港,忽遇恶风,则急投近港。若广西海岸皆沙土,无多港澳,暴风卒起,无所逃匿。至于钦、廉之西南,海多巨石,尤为难行。”宋代以后,珠江三角洲大力开发,广州港腹地大于合浦港,且出口产品有丝绸、瓷器等,远较合浦港单一珍珠为强,故合浦港的海外贸易逐渐衰落。
选自科学出版社2006年《海上丝绸之路研究:中国·北海合浦海上丝绸之路始发港理论研讨会论文集》